人類告別自然界,是以勞動為契機而以自我意識的確立為心理上的標誌的。恩格斯指出,人通過勞動而使自然界在自己身上「達到了自我意識」。從此,人就由受動的存在物變成了能動的存在物,由自然的存在物變成了文化的存在物,由單純利用和適應自然的存在物,變成了唯一不再臣服於自然必然性、因而能夠自由地支配自己並進而支配自然界的存在物。

但是,恩格斯也同時告誡我們:「不要過分陶醉於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。對於每一次這樣的勝利,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。」 

人類告別自然界,他必須不斷勞動,不斷開拓,不斷變革現實,不斷改造環境,才能生存下去,而不能再像動物那樣,僅靠大的恩賜就可獲得溫飽。他必須建立起一整套科學技術系統,同時建立起一整套文化教系統,並為此付出大大延長自己童年時代的代價。就其在人的一生中所占比例而言,這個時期比任何動物都長。正如美國著名科學家卡爾.薩根(Carl Sagan)所說:「我們同大自然進行了討價還價:我們的兒童將不易撫育,但兒童學習新事物的能力又大大地增加了人類生存的可能性。」與此相關的另一個代價是分娩的痛苦。「在地球上一百萬種動物之中,唯有人在分娩時要發生陣痛。」莫理斯認為這是直立的結果,卡爾.薩根則認為是智力的進化導致了頭顱容積的連續增長,而顱骨的迅速進化又導致了分娩時的陣痛。

另外,還有一個代價:人必須在自己的一生中,不斷通過各種方式確證自己之為人。

只有人才必須確證人之為人。自然界是不需要證明的,因為它本來就是自然界。

就類而言,人不是自然界自然的產物,而是人自己通過勞動而創造出來的產物;就個體而言,遺傳也只能造就生物學意義上的人,他必須通過教育才能成長,必須通過實踐才能證明自己是人,否則不過只是「衣冠禽獸」。

人如何證明自己是人?原始人對自己的身體進行加工改造,正如黑格爾所指出的,這種要在「直接呈現於他面前的外在事物」之中實現自己、認識自己和確證自己的需要,「貫穿在各種各樣的現象裡,一直到藝術作品裡的那種樣式的外在事物中進行自我創造(或創造自己)」。黑格爾還特別指出:「不僅對外在事物人是這樣辦的,就是對他自己,他自己的自然形態,他也不是聽其自然,而要有意地加以改變。一切裝飾打扮的動機就在此,儘管它可以是野蠻的、醜陋的,簡直毀壞形體的,甚至很有害的。」

人既然通過勞動創造的對象,即被人改造過的自然物質確證了自我,從而建立起自我意識,因此能把自我也當作對象來看待,那麼,人的身體對次有自我意識的人來說,也就成了對象,亦即成了他的外在現實和外在事物,當然也就和其他外在事物,和自然界一樣,對於他來說有了疏遠性。因此,他也必須像對待其他外在事物、對待自然界一樣,改變它的外在形式,在它身上刻下自己內心生活的烙印。

這正是原始人必須加工改造自己的身體,甚至用劙痕、刺紋這種「野蠻」方式來加工改造的原因。一旦他這樣做了,身體對於他的疏遠性也就被克服了,並成為他自己本質力量的確證。

格羅塞猜測這是一種必須,是為了確證人之為人。

在原始部落中,未經「紋身」的兒童和外來人,是都不能算作部落的正式成員。

「紋身」選擇在「成年禮」上進行,經過儀式,才成為「成人」,只有這時,他們才獲得了人之為人的確證。因此,在這裡,紋身是一種認同、認可的符號。它既是部落對個體的認同,也心靈對肉體的認可,即人對作為自己外在現實和外部自然的身體認可,實質上也就是對己的肯定。而且,由於這種肯定是直接刻寫在人體上的,也就比書寫在身外之物上的符號,更具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暗示力和不可更改性。 

人體是人的本質之最直接的感性呈現,是人類進化之最顯著的歷史成果,也题意識到自己已經脫離動物界的直接契機和直觀形式。

人對自己身體所產生的審美感,歸根結蒂在本質上是人的自我確證感。

人體直接地就是人的確證。作為自然界最和諧最完美的物質形態和生結構,作為人類改造自然和創造自身的歷史成果,它功成地實現了外在尺度與內在尺度、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。古希臘認為「世界上沒有比人更美的形式」了,因此之故,在其藝術宗教中,便公然將神也塑造成男裸或女裸,以取代古埃及自然宗教中半人半獸的醜陋形象,並以自己青春健美的裸體,作為獻給神靈的最好祭品。

由考古學及人種學提供的材料看,原始時代的雕像或畫像,大都線條粗糙,面目模糊,身體變形,很不「真實」。女裸肥臀與豐乳,以至於雙臂萎縮有如殘疾,肚皮腫大像隻袋鼠;男裸強調其寬肩粗腿,有的還形同巨人。看來,女人體強調的是其生殖力,男人體強調的是其戰鬥力。也,這正是原始時代女人和男人主要社會分工的體現,是他們各自價值的自我確證。

如果說這些「造型藝術」作品也多少體現了原始人類的審美意識的話,那麼,主宰著這種審美意識的,便正是人的自我確證感  

原始人類對待自己身體的態度和方式,就可能經歷三個階段:首先是人類由於自我意識的確立而把自己的身體看作了外在事物,因而產生了在這外在事物上刻下自己內心生活烙印的衝動,這是原始人體裝飾最原始最本初的衝動。被塗畫、刻刺的身體,就成了他們本質力量的確證,從而對他們產生了審美價值和審美意義;最後,當人類有了更好的自我確證方式之後,塗畫和刻刺身體的方式才被中止,「裝飾」也才真正成為裝飾,而不經任何加工改造的身體才真正成為審美對象。

「自我確證感」成人的「文化無意識」,成了人類看待世界時無意之中起著「標準」作用的東西。正因為人必須通過創造某一對象來確證自己,所以神也必須通過創造全部世界和創造人本身來確祂至高無上、無所不能的神性。神性也就是創造性。人之所以必須按照神的模樣被造出來,就因為只有這樣才能「分得」部分神性,從而為人世的、有局限的創造者。因此神性也就是人性,只不過作為人的理想的「無限創造性」罷了。

人之為人,在邏輯上,是由人所創造的對象世界來確證的;在心理上,則是由自我確證感來確證的。

由於這種自我確證感是人之為人的必須,因此,自我確證感不再只是生產的副產品,而是生產目的的這一天就終於會到來。於是,事情就會發生根本的逆轉:以前是因創造對象而體驗到自我確證,現在則是為了自我確證而創造對象。

一逆轉一旦發生,對象世界也就必然由現實的、物質的,逐漸轉化、擴展到觀念的、精神的。

人既然能在他創造的物質世界裡得到確證,他當然也應該能在他創造的精神世界那裡得到確證,而且只有當他也能在精神的世界那裡實現這個目的時,他作為人的確證才是全面的。

人創造出一個精神世界,一個觀念形態的對象世界,在這裡,人們「不用想像某種真實的東西而能夠真實地想像某種東西」,從而能夠超越時間空間的限制和物質條件的束縛,完全按照自己的理想、意志、追求和嚮往,去自由地塑造自己和實現自己。

這個專門為自我確證感的獲得而創造出來的精神產品和觀念世界,就是藝術,而第一個這樣的活動,就是人體裝飾。

 

摘自《藝術人類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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